进化的目的越来越可疑,什么是更完美的生活世界,人们仿佛已经胸有成竹似的。我读到一本书,讲的是器具的进化。这不是一部关于划时代的进化论的著作,而是把进化作为一种普通常识、真理来立论的著作。作者指出任何东西都是不完美的,都是有缺点的,为了完美和克服缺点,成为进化的动力。完美是什么,作者举例说,飞机的设计就称不上完美,要不断维修才能降低失事率。真正完美的飞机不需要维修、不耗油,寿命长……。理想的餐桌可随用餐的人数调整大小,小孩无需起身就能够着餐桌,不用餐的时候可以不占用空间,不易产生刮痕及污迹,桌腿不会妨碍用餐者双脚移动……如果世界达到如此的完美,我以为将是灾难性的。这种完美以牺牲世界为代价。
世界是什么?就是那张“最后的晚餐”使用过的餐桌。木料来自森林,木纹依稀可见,做工来自某个光线阴暗的作坊。或者就是在森林里制造,空地上留下了一堆木屑。笨重但是结实耐用,简单然而朴素。桌面粗糙,但摸上去手感很好。大地的表面之一,遗留着我儿童时期的涂鸭,遗留着父亲年青时代的划痕,老家伙也有过玩刀的时候!永远占据着房间的中央,家具中的国王、家长,令人意识到生活的神圣、尊严和价值。没有比照耀在一张黄昏或更晚一些时候的餐桌上的光线更美妙的了。人们从大地上归来,搁下战争、背叛、阴谋、苦难,搁下爱情、劳动、工作、荣誉,脚步咚咚奔向一张餐桌。有人过于激动,脚趾踢在桌腿上,一阵生疼;有人被桌子上的木刺戳了手……儿童在餐桌边露着半张脸,腮帮子上糊着些面包渣,试图看清桌上还有什么好吃的。终于失望,发誓要快快长大,钻到桌子底下玩去了,那些桌腿在他看来,乃是一个宫殿。大人在桌面上调情,底下伸出腿去,想踢情人一脚,结果踢在桌腿柱上……
“最后的晚餐”,实际上是世界文学永恒的母题之一,它启发了过去时代诗人们的无数灵感。回忆一下塞尚、凡高的餐桌,剥土豆的人。康德传记里有一句不朽的名言,是他的仆人说的:“先生,汤在桌上。”这就是世界。
“从最原始简陋的石头演进到詹姆斯·纳斯弥斯发明的大型蒸汽锤,使得工业革命在全盛期得以制造出钢精。……以前的匠人如今变成了谨慎的科学家,制作的器具复杂到核能电厂、宇宙飞船及电脑”。用汽车和飞机省略了步行,用瓶装果汁省略了水果,这确实是世界的变化,但其最终的结果将是桌子也成为世界的缺点,不完美,需要省略的部分。麦当劳的设计思路就是以桌子为敌的,尤其与中国式的八仙桌为敌。
如果桌子像石头和水果那样,被以落后为由,从我们的世界省略了,那么被省略和简化的不只是桌子,而是世界。
我并不以为进化其实是一种人性的反动,但如果世界仅仅以进化为目标,我相信其终结者必然是一场灾难。
这一天肯定会到来的,睡在床上,按一下电脑,早餐自动送到你的面前,并且床会自动帮助你直起身来,而且可能送来的正是你想象中的早餐。但你是否还会想?一切都不需要你再动手的时候,你还想什么?凡高也可以享用这样的早餐,之后沿着通往麦地的电梯去画画,他发现麦子直接进入一部机器,从另一头出来,已经直接成了他的早餐。不会有新闻了,因为每个人家里都装着同一个电脑的终端,幸福已经被完美地设计出来,这不是世界的末日么?